仿佛在一面肮脏的镜子上撒些水,用抹布慢慢将它擦亮。春分之后的雨水,就这样一直要落到清明。那些长脚的雨水走了很远的路程,它们是和春天一起出发的,到惊蛰,它们这支队伍壮大了行色,因为有了雷声。淅沥之中,缠绵之际,在惊雷的伴奏下,顿时多了雄阔与深邃,将丝弦乐器鸣奏出宏大的交响之音。雷与雨的交配,预示着春天的盎然生机;雷与雨的交响,却寓含着生命的无穷叩问。清明是所有节气中,最缠绵也最决绝、最温和也最锐利的一个,它戏剧性地包容了生死。掀开烟雨迷蒙的帘子,在惊雷霹雳中蓦然回首,你就能看到你想看到的身影。
父亲正是在这样一个节气来到车田坪的。那时,他又矮又瘦,就像一株在雨中移动的、刚发芽的蕨子。他上身穿着到处脱线的青色毛衣,下面是洗得发白的棕色绒裤。好多年后,我妈才知道,这条裤子是借了同事的。他来相亲。没打伞,把雨顶在头上,格外显得瘦小。他从口袋里掏出我妈的初中老师写给我妈的一封信递给我妈。我妈后来笑着说,那是一封介绍信。父亲就是凭着那封介绍信走进了车田坪,走进了我妈的生活。外婆赶紧找出舅舅的衣服,给他换上,将湿衣服晾在火坑边。我妈拿了干毛巾使劲吸他头发上的水,还好,我妈高出他一个头,一点不费劲。他就穿着舅舅的衣服走了。我妈帮他擦头发的那双手不久开始给他做饭。他们同心协力生下了姐姐、我和妹妹。
我妈说,也是多年后才知道,她是他的第三任女朋友。如果仅从照片看,他的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我妈是车田坪公认的第一美人。你父亲真有女人缘。我妈用羡慕的语气,仿佛讲着一个和她不相关的人。父亲出生贫农,家无长物,身高155公分,天生对子眼,脾气暴躁,性格内向,他讨得到漂亮老婆真是生对了时代。那是一个讲究“根正苗红”的时代。他的爱情在那个春天,因根正而苗红,因苗红而滋滋拔节,我姐是第一节,我是第二节,我妹是第三节。
随后,父亲的冷酷让我们伤透脑筋。他买来描红字帖,让我练毛笔字。每天写五张字。他不仅检查字写得好不好,还要求两只手不沾墨,否则就要打手板。他看见我姐的一名男同学在田塍上追着她跑,回来罚她站在墙角,面壁思过。妹妹掉在地上的饭,必须一粒粒捏起来放进嘴里……
我十岁那年春天,父亲要我跟十二岁的姐姐一起下田插秧。水冷得刺骨,还有蚂蟥,我不愿意去,但是没有办法。每天蒙蒙亮,父亲像周扒皮一样,他不学鸡叫,他做狮吼,把我们从床上赶起来。他打开双合门,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外面的寒意轰涌而入,将我们冲到墙壁上。这时,村子里吆喝四起,大家都出早工了。我和姐姐卷起裤腿出门,像蠕动在厚厚黑暗里的两只小虫子。
蚂蟥第一次叮在我小腿上,吓得我大呼小叫。田里人喊道,快,打嘴巴,打嘴巴。我情急之下,抡起手对着自己嘴巴猛抽。田里炸开雷鸣般的笑声。原来,“打嘴巴”是要对着蚂蟥抽。回来,姐姐学给家里人听,从来不苟言笑的父亲笑得岔气了。我也毫不含糊,横眉冷对,把父亲两个字在尖牙利齿间碾得粉碎。
我发现装病可以不去插秧。有天清早,我捂着肚子哼哼直叫,在床上翻来滚去。妈妈问,怎么了?我怕露馅,不答话,只是叫,只是滚。父亲在床边观察一阵,终于说了句,今天你不去插秧,在家描字帖。我松了口气,但也没有大喜过望,描字帖也是我不喜欢的。为了装得像,我没吃早饭,我妈急得到坳背宋三爷家帮我划水。一大碗水,上面漂着黑色的香灰,一点点,一条条,像在水里游走的动物。我喝下这碗水,肚子倒真有些痛了。不需要再装,我更没有心理负担,安心在家休病。我铺开描红字帖,将毛笔蘸上墨,见父亲不在,我就没有一笔一划地去描,而是学春联上的写起歪歪扭扭的行书。我觉得自己学得还不错,该歪的歪了,该扭的扭了,正得意时,头上蓦地耸起一阵剧痛。我回头,父亲弯着的栗凿还在空中冒烟,瞪圆的眼里火花四溅。
肚子痛加上栗凿敲得痛,我委屈得哇哇大哭。我心里发誓这回要狠狠地哭,哭得震天动地,哭得鬼泣狼嚎,哭得风狂雨骤。我从上午哭到中午,拒不吃中饭。父亲板着脸,眼神像两个烧坏了的灯泡,白中带黑。我从中午哭到下午,又不吃晚饭。父亲还是板着脸,眼神里灯泡的钨丝闪烁了几下,仿佛在修而没有修好。中午的那碗冷饭,晚上热了又冷了,我的嚎哭丝毫不见弱势,反而愈哭愈起劲,开始只是张开嘴哭,后来眼睛也哭上了,后来鼻子、眉毛、耳朵加入进来,后来五脏六腑纷纷揭竿而起,后来连胳臂、臀部、大腿、脚板心甚至脊椎骨都哀感顽艳、梨花带雨。上午十点左右,屋前的月季委了一地细碎的花瓣;中午十二点,屋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好像有人在上面搞卫生;下午四点,鸡飞狗跳,老鼠抱头奔逃;晚上八点,堂屋檐下的燕子窝“啪”一声掉下来。父亲掌灯去看,脸色由黑而白,由白返青,由青透红,由红而黄,他面孔的调色板最终调出了比较正常的红黄色,像他开垦出来即将种菜的一块菜地。他跑进来,第一次弯着腰对我说:“三天之内,如果你能把燕子窝修好,老子就不惩罚你。”
燕子窝发家旺财,全村只有我家、坳背宋三爷家和冲里刘果西家有燕子窝。现在我家的燕子窝被我活活哭掉了,这对父亲是一种莫大的震撼。我赶忙讨价还价:“那我这三天不插秧、不描红!”父亲硬扎扎地望我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晚上八点十二分,村子里远远近近张着、撮着、尖着耳朵听我嚎哭的人,极不情愿地结束了他们的盛典。
我美美地睡了一觉。父亲沉默了,仿佛一时想不清在菜地上栽哪种菜好。第二天九点,太阳拍着我的屁股起床。我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为了不插秧、不描红,我必须让自家屋檐下再有一个燕子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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