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从不在原址做窝,既然掉落过,它们就认为肯定不安全。围着屋跑了三圈,我为它们找到一个新址。在堂屋与厢房交界处,有一根横梁伸出屋外,那里的檐角既明亮敞旷,又幽深隐秘,与它们的原址也不远。失去窝巢的燕群在屋外焦虑地飞着。它们有家的时候,飞的线路是斜斜的,从容而优雅,像春天的雨丝,像风中的柳枝。它们没有了家,就直直地飞,横着像要对着一堵墙撞去,忽而急坠直下,仿佛要以头抢地。
我用童真的目光逼向太阳,但无法对太阳构成威胁。它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像挂在天上的一个圆盘。父亲向我走来,他拿着一面镜子,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我从没见过家里有这么大的镜子。他站在我旁边,用镜子对着太阳,然后将镜子侧转,照向远天的云团,他有时通过身体调整或步伐移动来精准地控制目标。一会儿,太阳暗淡下去。云团随着父亲手里镜子的牵引,从远方向近处扩张,它们勇敢地收缴了太阳的光线,并一口将太阳吞噬。
天阴了。风,起于青苹之末,逐步上升。杨柳伸展手臂,迎风而舞。下雨了。我迅速搭起楼梯,爬到堂屋与厢房交界的檐角,用手在那里掏出一个洞,塞上些干草。我下来把楼梯移得远远的,站在地坪里学着燕子的呢喃。斜斜的雨丝与斜斜的柳枝交织在一起,燕子很快不再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而是舒展开翅膀,在斜风细雨中恣意地徜徉。
我继续学着燕子的呢喃。许久,斜飞的燕子才注意到我,它们三五成群地盘踞在我的头顶,渐飞渐低,渐飞渐近。我则悄悄向檐角靠拢,燕子们跟着我来到那里,有一只终于栖落在我置放干草的洞口。第二只、第三只……三天后,燕子的新窝已见雏形。湿迹未干,新泥犹香。父亲破天荒表扬我一回:“这次表现算是及格了。”可怜的父亲!我在学校拿回90分的试卷他都不这样说。
一次“及格”的表现没有改变我的命运。父亲依旧打我,竹条、栗凿、罚跪,他有层出不穷的高招,对付我就像妈妈炒小菜。有年清明,他带我去上祖坟。他买了鞭炮、香烛和纸钱,我跟在他后面,保持着距离。紧跟着父亲是十分危险的,一来他放屁,虽然不臭,但很响,那也让人受不了;二来他会突然回转身揪住我的衣领,责怪我很久以前做的一件错事。
到了坟上,他老老实实地燃香点烛,放炮磕头。然后,叫我过去磕头。那些土堆土坑长满了灌木和杂草,据说里面住着我的祖先,如老娭毑、老老娭毑等,我没见过他们,所以就没父亲那样老实。我腰都没弯,点了几下头。父亲怒喝一声:“头点地!”我看见他的额头上果然沾着一块黑土,就把头狠狠地砸下去,砸得额头上尽是黑土。父亲口气稍有缓和:“你不磕头,祖宗不会保佑你。祖宗不保佑你,你不会有出息。”
我对祖坟缺乏虔诚,但我喜欢坟边上大量的蕨子。很奇怪,坟边上的蕨子长得特别好,又高又肥又嫩,一掐辄断,还泌出一股绿水,将手指染得像涂了色。父亲给坟地除草当儿,我忽啦忽啦折了一大抱,拿回去妈妈炒了做菜。碰巧那天下午我和姐姐吵架,我不准她吃我折回来的蕨,她偏要吃,我迎头给她一筷子脑壳。父亲举起他的巨掌朝我劈来,我眼明手快,饭碗一丢就往门外跑。
父亲追,我跑。以前村子里经常出现这样的画面,每次我都被他逮住,受他一顿好打。这次,我意外发现自己长劲了,父亲竟然追不上我。出门那会,我们距离最近,他差点拽到我的衣角,然后我就把他越拉越远了。我得意地站在田塍那头,回望着他。他没追了,扯开喉咙骂,脸涨得通红,仿佛在流血。我突然觉得父亲好可怜,我甚至担心父亲会“流血”而死。不由自主地垂下头,我向父亲走去,准备承受他一顿痛打。接下来的意外是,我越走近他,他的骂声就越小。当我走到他身边时,他的咒骂变成了一句不太温存的关切:“快回去吃饭,饭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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