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埋头吃饭。边吃,边呜呜地哭起来。妈妈以为我是父亲打哭的,父亲以为我是自知理亏哭了,姐姐看见我哭她才满意地不哭了。他们谁都不知道我为何而哭,我自己也不知道。但当时,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父亲“流血”的场景,我害怕他会死去。这个打我、骂我如拾草芥,让我怀恨在心的人,我是如此害怕他会死去。我不知道,是害怕失去父亲,还是害怕“死亡”本身。
那次没有追上我,显然伤害到了父亲的自尊。我想,那次事件对他的震撼毫不亚于他“流血”对我的震撼。他从此不再追我、打我,连骂都少了。我开始步入“自然生长”的轨道,好在深埋地下坟中的祖宗没有因为我的不虔诚而不保佑我。那些微微隆起的土堆,以及旁边长满杂草的坟坑,它们依然在世间,像一只只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我们。温暖的地气,在它们默默的守护与凝望中,转化为对后辈的保佑。
我长大了,按照自然规律成长为一名男人,按照社会需要成长为一名公民,按照自身理想成长为一个诗人。而我的父亲,随之而老去。老年痴呆症让他变成一个淘气的孩子。他强行将蒸菜的垫架放进炊壶里,并用炊壶煮饭。他把裤子罩在头上,并为头憋屈在裤裆中出不来而嗷嗷大叫。他深夜醒来,质问我妈为何睡在他家里,并命令她“回自己家去”……
有年清明,我带他去祖坟上扫墓。我买了鞭炮、香烛和纸钱,牵着他的手。现在他既不放屁,更不会揪住我的衣领责怪我了。他缩头弓背,两只脚机械地走着,他比以前更加矮瘦,像捏在我掌心的一个揉皱的小小纸团。
到了坟上,我燃香点烛,放炮磕头。父亲突然望着我傻笑。我沿着他的视线摸摸自己的额角,原来那里沾了一块黑土。他觉得好玩。我也笑了,想起多年前,他对我一声怒喝“头点地”,我把额头使劲往地上磕,不禁笑出泪来。我用袖子抹抹脸,开始除草。俄顷,我感到一股异乎寻常的灼热,抬头一看,呆住了。父亲拿着我插在坟头的香烛,点燃了附近一片茶林。风吹火猛,一忽儿,半边天都是红的了。我狂喊“救火”。幸而山下田里的乡亲看到山火,冲上来群起而攻之,才未酿成大祸。
我当场赔付了八百块钱。乡亲们走了。我疲惫地坐在地上,看着满山焦土,气愤地对父亲喝道:“头点地!”父亲站在那里,像认错的孩子,头差不多缩到脖子里去了。
又过了些年。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仿佛要特意来看看父亲。在妈妈的看护和春天的抚慰下,父亲安详地去世了。他的遗体躺在床上,就像一片薄薄的叶子。我没有把父亲埋在祖坟岗,而是送他到了车田坪——他找到爱情和心灵归宿的地方。是他开始,也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每年清明,我都要去父亲的坟头坐坐。点烛,燃炮,除草。更多的是静默。悲伤像草一样被除掉了,尘世的喧嚣在烛火炮声里灰飞烟灭,剩下的只能是无边的静默。春雨淅沥,仿佛在一面肮脏的镜子上撒些水,用抹布慢慢将它擦亮。我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了父亲——模糊的面容。哦,不,再擦亮点。我分明看到了自己。原来,我是那么像父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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