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为他写几个文字了，并非做传，而是早先年看到新修的族谱，其中未见他。他是有名字的，父母亲对我说过。不论族谱的意义如何，很显然，他已经或将会被彻底淡忘了，而我总记着他，曾经的那个小弟，虽然是不足两年的人生，却是我这生第一次被他置于兄长之位。　　

　　所谓兄长仅是以后的怀念之辞，其时是并不在意的。可以肯定在写这篇文字之前的数十年间我从未有写过他的名字； [情感故事]以前是否曾叫过，我如今亦记不甚切了。应当总有的，大抵是“弟弟”、“水武”或简单的“喂”之类。然而，我竟全忘却了。因之我的思念之中夹杂着一些说不清的愧疚。　

　　那场十年的运动，如火如荼，精神蓬勃之下的是天灾与物乏所带来的世间悲凉，各人都侥幸似的活着，惟命是从。六七年和六九年间，我俩先后前来体味这个人生“侥幸似的活着”的滋味，这是不能选择的不幸。但我终究还可以在现在侥幸地写下几个文字来回顾那段不幸，我的活相对他的去，当是大幸耶否？　　

　　父母亲以为文武双全才好，所以我的名字“水文”便决定了他的名字，就象与生俱来的血缘一样，兄弟之间的名字也颇有渊源，涵藏着父母亲共同的期盼和祝愿。然而我俩最终使他们失望了，我的不惑之后是不不惑，劳于口腹之役，逐逐野马之尘，岡两见笑，又何以谈“文”呢？(第九故事)小弟的夭折则痛了父母亲一辈子，关于他的“武”皆寄托于未来的空幻之中了。　　

　　母亲自四年前走后，在家里只有父亲和我见过他了，二弟和妹妹是他走了以后的事。假若他坚持到今天，妹妹便要称呼大哥、二哥、三哥了，母亲或亦能健在，也未尝可知。这将是一件多么快意而完美的事啊，生活也必定是另一番模样。不知是命运安排了我们这个家庭，还是他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命运。无论如何，如今的一切都已无法改变了。　　

　　常常听父母亲叨念到他，尤其是母亲在时。说他单瘦，白净，看上去很秀气，聪慧里又有些俏皮。很早便会说话了，叫爸爸，叫妈妈，偶尔也会叫哥哥，嗲声嗲气地透着一股子奶味。我想我那时并不会对他的叫而感到亲切和尊严，一则这是理所当然而又自然而然的事；再则兄弟的含义相对四龄童而言，似乎尚有些深奥；三则在两岁之差的幼稚孩童之间更多的是率真的天性，眼界只有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其它的何足挂齿。我们之间大概很多时候都在敌意中度过，也许有过大大小小的战斗，我想这是肯定的；而每次胜利的必定是我，这也是肯定的。当然，我们之间也必定会在一些一文不值的泪花里，在随意来去的笑声中，有过挂着鼻涕和流着口水的真情与童趣。相伴一年多时间的苦与乐，于我而言何其短暂，他却用去了整过人生。四十余年后，我在这里怀念他之时，责怨自己为何不去伪装失败，将所有的一切让给他，不论好玩的，好吃的，还是好看的。可这是多么成熟与理性的谋划啊！比起他曾经流露给我的纯真显得极为虚假和可笑。　

　　父母亲说，他刚生病时，以为受了点风寒，小孩子经常有的，没什么大不了。他竟然不说不笑了，也不哭不闹，水米不进，蔫蔫的样子。于是抱去看医生，到了医院却换了一个人似的，咯咯地笑了。医生说无甚大紧，如此来来回回地倒腾了几趟，居然拿不出什么原因。尽管吃了一些药，终究还是突然间走了。记得那时在父母亲每次送他去医院时，我无人照看，盼着他们早些回来，趟在自家土屋的木门槛上等，等着，等着，每每便睡着了。对他的走，我当时是否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是否曾哭？是否曾觉孤单？ [感人故事]现在毫无记忆了。约略二年之后，我的第二个弟弟降生了。我现在觉得可能是他在外面溜了一圈又回来了。大抵是外面不好玩，大抵是留念父母亲的疼爱，或许是尚记得我这样的一个兄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