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我结识了一个漂流族,和他一起落迫但充满尊严地活着。他不对任何人说自己的姓名,所以在不同人的嘴里,他有着不同的称号。我叫他淮河,因为他在地铁唱歌时迷离的眼神总能让我想起一去就不回头的淮河水。
那是到上海的第五个夜晚。工作还没找到,钱已所剩无几,我在地铁站找地方睡觉,看见坐在过道里边弹吉他边唱歌的淮河。记得当时他穿一件旧到发白却很整洁的牛仔裤和深色格子衬衫,碎发依稀掩着落泊与空洞的眼睛,眼神里有着不可名状的抗拒,唱的是许巍的《故乡》——“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地荒凉,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听这歌很温暖,能让我从从容容地笑着流泪,所以我决定在那里休息。隔着一条空旷的过道与他对视,像两颗疲倦的心依靠在一起。
半夜,我被打斗声惊醒。远处,淮河正与一个中年男人扭打在一起,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而那男人手里攥着的,赫然便是我的钱包。几年来的苦难压抑出的绝望与愤怒终于在那一刻爆发,一向胆怯的我不知从哪里来了胆量。冲上去的时候,我甚至能听到大地因我的践踏而发出的叫喊声。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对那男人踢了三脚,打了七拳,淮河还揪下他的一撮头发。他并没有还手,两手抱住头蜷缩在墙角,身体瑟瑟地发抖,将懦弱暴露无遗。我的疼痛蔓延全身,心脏像被一把钝刀插入,淌血、流脓。我无声无息地停下,拉住淮河,又无声无息地看着男人像一条狗一样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开。背影深深地刻入我眼眸。
我不知那男人为何会从富翁沦为流氓,更无法理解他竟会忘记我的模样!我若无其事地对淮河表示感谢,然后伸出手,“交个朋友吧。”淮河颇为动容,半玩笑半认真地说:“竟然有人主动和漂流族交朋友?你不怕我是坏人?”“怕!当然怕!”我认真地说。淮河立刻现出欣喜的神色,迷离的眼神似乎也闪亮了一下。那是一个“异类”被人信任后的受宠若惊,我完全可以感同身受。
后来淮河告诉我,那男人原来挺有钱的,据说都被女人骗光了,才成了现在这模样,天天靠偷靠抢生存,倒也把吃喝嫖赌挣齐全了,是我们这儿有名的.过街老鼠。
我平静地听,平静地点头,没说任何话,也没有告诉他就是这个男人给了我二分之一的生命。
两天后,我终于找到一份工作。工作很累,累到每天可以忘记自己。闲暇的时候我会去地铁站找淮河,跟他一起唱歌,一起看地铁呼啸而过,一起看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的人群,在心中悄悄地猜测他们脚步的方向。淮河介绍他的朋友与我认识,听他们在茶余饭后说那男人的斑斑劣迹,心,静得可怕。有时候淮河也会来找我,那一般是他生意比较好的时候,买得起两瓶啤酒和一包花生米。我从不问他的曾经,就像他也从不问我的曾经。仅仅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过去吗?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刻骨铭心的故事,可以从里面挤出世间冷暖。相聚时,大家轻松的笑容下面,是心照不宣的理解和参差不齐的伤痛。去看过黄浦江。和淮河一样,黄浦江的水,也是日日夜夜奔流不息。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怪梦。高大挺拔的爸爸和懦弱无能的男人在淮河边上决斗,年轻漂亮的妈妈拉着可爱的姐姐和年幼的我站在一旁。后来似乎是爸爸赢了,脸上挂着爽朗的微笑朝我们走来,领着我们顺着淮河散步,看停泊的大大小小的船只,看快要回家的太阳。偶尔一回头,看见黑暗中男人在哭,然后倒在地上说胡话,然后入睡。他觉得冷,觉得痛,觉得寂寞,但无法抵抗,无法回头。惊醒,放声大哭,吓得淮河手足无措。还没哭完,我突然觉得身体很不舒服,似乎有一团气在腹腔里聚集,等待爆发。我本以为等那团气爆发后就没事了,谁知随后,我就一头栽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了。淮河坐在床边,迷离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落泊、空虚和抗拒之外的东西。早上的阳光从窗口射入,淮河身体周围出现一层耀眼的光晕。
“你身体早就不舒服了,为什么不说?”
我没有回答。
“你告诉我号码,我联系你家人。”
我摇头。
我很清楚自己的情况。我的肾出了点小小的问题,需要换。
“换什么啊?死了干净。”我打着哈欠,笑呵呵地说。淮河和他的朋友们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
但事实上,我不但一点都不想死,而且是非常非常怕死。千里之外,还有个需要我养老的妈呢。
我让淮河帮我办理出院手续,他答应了。这些天我一直都在考虑,是死在淮南呢,还是死在上海?是像姐姐那样死在妈妈的眼前呢,还是干脆像爸爸那样永远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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