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想维持这个家庭,但我想,姐姐也想。姐姐跑遍全市才终于找到一家仍旧出售这套瓷器的商店,然而不菲的价格让她望而却步,况且不问断的购买也绝非一个高中生能够承受的。绝望之际,姐姐偶然看见了一家酒店使用的瓷器,虽然材质不同,相同的外观也足以鱼目混珠。姐姐瞒着家人去这家酒店打工,唯一的要求就是隔三差五地拿走一些瓷器作为报酬。老板乐得省钱,也就答应了。
此后,姐姐总能在爸妈下次争吵之前把差数补齐。她在尽一个未成年人最大的努力来维持自己家庭的完整,她的性格里不仅有男孩的粗野,更有男人的坚强。而如此明显的事情,粗心的爸妈竟从未发现。其实爸妈都是心思细致的人,他们没有觉察,仅仅因为他们对此完全漠视。
然而那天傍晚,也许是姐姐过于慌张,也许是上苍对这个误落凡尘的蝴蝶仙子起了怜悯之心,以致她在看到迎面飞驰而来的轿车时,竟忘了停下或是闪开……姐姐的身体飞了出去,在空中翩跹,恰似一只蝴蝶。
谁能想到,从车上下来的,竟是仓皇失措的爸爸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当白布缓缓盖过姐姐身体的时候,我近乎疯狂地拍打她还未退去惊诧与悲痛的脸庞,泣不成声地喊她,一遍一遍。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了,爸妈、家庭、医院、交通事故、围观的众人,甚至时间与空间,统统没有了,只剩下我的双手与那匹白布为抢夺姐姐惨烈地厮杀。当时的我几曾想到,淮河的岸还是当年的岸,淮河的水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水了。
天堂里还会有瓷器吗?
姐姐死后,妈妈开始神经质,最终住进了精神病院。而爸爸依然选择离开,没有任何的不舍与纠缠,也没有只言片语的叮咛,只给我留下一张十万的银行卡。父子竟能形同陌路地分别,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那十万块我一分都没花,全给妈妈看病。整个高中我奔波于学校、医院和家之间,正如当初奔波不停的姐姐。几十年前,鲁迅靠自己的个头渐渐高过药柜来印证自己的成长。而我呢?高中三年我的身高丝毫未增,倒是瘦了很多,熟悉到闭上眼睛都不会迷路的精神病院只能印证我的苦难与心灵的苍老。当时我不止一遍地下决心:哪一天爸爸回来了,等他老了以后我一定不养他。
大部分时间,妈妈只是杲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浑身战栗。发病时,要么对着一扇门一遍遍地说我有一个爱我的丈夫,语气无比固执,似乎那扇门在与她辩论,谁都不能说服对方;要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逢人就喊女儿,无比亲切与温馨。只是,她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留在她身边时刻照顾她的儿子,从来没有——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我。真的是失去的才珍贵吗?有些时候,妈妈会毫无征兆地打我,用玻璃杯砸我的额头,仿佛在她的眼里,我是那个始乱终弃的男人。静下来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地想,如果当初死的是我,我就可以逃离这些苦难,并且得到妈妈的想念与牵挂。这样想时,我简直在为已故的姐姐感到庆幸,虽然我的眼泪仍是止不住地流下来。高考落榜后,妈妈终于病愈出院。我想离开淮南到外面闯一闯,或者说到外面流浪一段日子,可妈妈坚持让我复读。言语不合,我们竟吵了一架,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我哭了,因为我感受到深沉的绝望,而她仅仅是问了一句你哭什么,倒显得异常平静。可是在夜里,彻夜未眠的我也听到了隔壁妈妈的呜咽声。那一刹那我终于明白,大人的眼泪必须要在黑夜的掩护下才可以流,一滴滴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真的好可怜。
第二次高考落榜后,我仍然选择流浪。我和妈妈相对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很久之后,妈妈终于以眼泪默许了我的离开。其间没有任何纠结,谈判简单得令人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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