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凝神看着窗外的飞蛾,或者别的夏虫飞舞的姿态,聆听它们扑打着窗户的钝响声。自然,很为它们舍身追求光明的精神所感动。有时候,于翌日早晨,看窗户下面,有不少飞蛾以及夏虫残缺的尸身,心里觉得很是幽戚。在我的心里,飞蛾扑火早就是一种象征,代表着生命对于痛楚,对于死亡的向往;或者代表着生命升华的一种途径。
在读鲁迅的《秋夜》时,也曾听到飞蛾丁丁乱撞的声音。这种有质感而充满张皇的声音,从深邃的秋夜里传来,让我们心悸或者兴奋。鲁迅写道,后窗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它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 对于飞蛾扑火的精神,鲁迅也表示了崇高的景仰。他说,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那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我想起史铁生曾说过,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对于飞蛾来说,是再恰切不过的了。没有痛感的生命,便没有了存在感;痛并快乐着,这是所有生命存在的常态。 俄罗斯诗人扎加耶夫斯基,有一首诗《飞蛾》。他写道,透过窗户玻璃,飞蛾看着我们;坐在围炉旁,我们被烤炙,闪烁的目光,比它们的残翅更硬。飞蛾永远在外边,隔着玻璃,而我们在屋内。愈陷愈深的内部,飞蛾透过窗子,看着我们,在八月。诗人透过飞蛾的眼,来观察烤炙的我们,和被灯光诱惑的飞蛾之间,有一种心灵的拷问,启发着更广阔的悲痛人生。 世上的生命总是如此令人叹息,又让人称奇。绘画大师达芬奇有一幅著名的素描,叫快乐与疼痛的寓言。他把男人形象的素描,从腹部分成两部分,下体一部分,上体一部分。上一部分有两个躯干,两个带有胡须的头部,和四只胳膊,象系在腰部的双胞胎。他解释说,快乐与疼痛,有如一对双胞胎,被紧紧束在一起,它们之间彼此对应,又互相依存。 但是,它们又由同一躯干而生,意味着快乐往往伴随疼痛而分娩;对于疼痛而言,快乐意味着徒劳无益和充满淫荡。有人曾以麻风病人无痛感为例,说明疼痛的性质,正是它得以保护人体的关键。因此,医生对痛感的生理学剖析,与艺术大师在哲学意义上,对痛苦的认识是一致的。无论是医师还是艺术大师,都在提醒人们,一旦痛感消失,快乐将失去意义,生命也将陷于麻木。 林语堂是现代生活艺术的提倡者,他曾列举了生活中30种最快乐的事,却将疼痛和狂喜,视为无法分离地合为一体。他说,对疼痛和苦难忍受力的下降,是人类退化的开始。现代人生命堕落的表现之一,就是对生命痛感的逃避,不愿意去感受生命苦难带来的体验。我虽然不是女人,却对由于生命分娩的痛苦,所带来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感觉是如此清晰而明确。 但是,现代技术却让女性在无痛、无感中,伴随着新生命的诞生。我认为,这是掠夺了女人作为母亲最深刻的感受。没有经过分娩的痛感,女人便无法去体验生命的真谛,我们也无法看到产后的母亲,挂在脸上那种无比欣慰而幸福的笑容。在我的心里,女人的分娩之苦,有如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一样。圣母之所以伟大而圣洁,就因为她是一种世间苦难的象征。 寻找生命的痛感,是为了心灵的修炼。身体的痛苦,最后往往会提升为精神的隐痛,而让生命得到整体的提高。当肉体的痛疾,使我们的身体归于静止,思想却一天天活跃起来。当形而下的生活困顿之时,而对于形而上的执著追求,则显示出它的高贵来。往往大病一场之后,世俗的东西便将失去以往的效用。那无边的苦恼,一切的身外之物,都被另眼看待了。 人生来便是受苦的,而苦难的结束,便意味着死亡。只有经过灵与肉的痛苦,才能参悟出人生的真谛;也只有洞穿生命的痛感,才能让人在绝望之中,感觉到希望和存在。让生命在虚幻中延续,在绝望中希望着生存。因此,体味超越自我的痛苦,并自觉加入为世界喊痛的阵列;不管生命以何种面目出现,只要能寻找并保持着痛感,就能证明生命的存在。 当人们处在孤单无援的时候,遇到艰难困苦的时候,或者处在受到摧残打击的时候,几乎彻底绝望的时候,总会咬着自己的嘴唇,体会着疼痛的酣畅感觉;哪怕是咬破它,直到鲜血直流,却总在鼓励自己,痛并坚持着。因而,我们都是生活里的飞蛾,是生活的玩火者,本能地去追求和体验生命的痛苦,甘愿给自己寻找到一种,能让生命痛彻心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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