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县城火车站旁边的“石门肥肠馆”看到唐老师的。离开乡10多年了，对家乡的肥肠煲一直恋恋不忘。有一句流传很久的俗语是这样形容石门肥肠的：“石门有三怪，肥肠是最好的菜。”所以这次一我就马上去找正宗地道的肥肠馆。而现在最正宗的石门肥肠馆就只剩下火车站旁边的这三家又破又矮的小馆子了。

       我下了的士，就看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儿，在朝着我看着。我没留意。等我进去了，点好菜后，那个老头儿又走了过来了，问：“你是不是宝哥儿？”

       我抬起头来打量着他，破破烂烂的衣服，但很干净，颓唐的面容，但很白皙，也似曾相识。我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是？”

       他很激动的说：“我是教过你英语的唐老师呀！”

       “唐老师？”这就是以前那个高大英俊、嗓门洪大、意气风发的唐老师？我仔细看了一下，依稀熟悉的面容，的确是他。我忙叫老板加了一副碗筷，拿了一个酒杯和一瓶大曲酒。我站了起来，给他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敬了他一杯酒，然后请他也坐了下来。

       二

       唐老师是我们那个区6所中学唯一的特级教师，而且是全市最年轻的特级教师。他专门教英语。无论英语多差的班级，到了他手中，不出三个月，考试绝对是全县前几名。

       对于他的教学方法，我后来听过李阳的疯狂英语的课后，我怀疑李阳的疯狂英语的学习方法是师出于唐老师，当然也有可能是李阳老师和唐老师想到一块儿去了。当然他开始英语教学的时候，李阳老师还在学校读书呢！李阳老师是在一个大广场上组织几万人一起吼英语，就像一个大疯子带着几万小疯子，以疯子般的激情去学英语，还有什么不能学会的吗？而唐老师则是带领全班吼英语，上完他一堂课后，下课的时候，我们全班同学全是声音沙哑、脸红脖子粗的。但我们走出教室，却身心愉快。

        80年代初的老师的工资特低，虽然他的级别最高，但他的工资也比别人高不了几块钱。他家住在大山的山顶上，生活条件特别恶劣。所以全家省吃俭用培养出来他这样唯一的大学生后，他不得不挑起全家的重担。他首先借贷款，把全家从山顶上迁下山脚下，然后让老爸老妈和多病的老婆脱离体力劳动，给赡养了起来。但他的这点微薄的工资是远远不够的。唐老师就同校长商量后，在学校里开起了第一家商店，让老婆在那里当售货员，他自己利用课余时间去进货。所赚利润同校长六四分成。

       这是他开始涉及到经商，刚开始赚了一点钱，但很快他又全部赔进去了。一次是去进货，被别人骗走了他全年工资的数目的货款，他回家后大哭了一场。还有一次是他贪便宜，一次性进了6吨西瓜。由于在当时的乡村是没有冻库和冰柜的，所以没有卖出多少就全烂掉了。经历过这两次事情后，他就不再开商店了。但贷款他必须要还，他就在别人的诱惑下开始赶宝了。

       三

       赶宝是一种进行了200多年的民间活动，形式同现在的传销差不多。赶宝的历史，则要追索到清朝中期。至于宝是什么？我问过老人，他们说是一种元宝，从玻璃上滚过去，玻璃就会断裂。据说一个价值1000多万。我查阅过所有的资料，最后我自己判断为流落在民间的大颗的钻石，或者是镶嵌了钻石的元宝。 

       赶宝是怎样赶的呢？我曾经问过同唐老师一起赶过宝的一个远房亲戚。他告诉我，先是大家一起出动，找到了宝的线索，然后根据这个线索，跟踪追了下去。每到一家，都是要请那家喝酒，然后花钱买下家的线索，然后再找下家。就这样周而复始的寻找，其模式就同现在寻宝的网络游戏一样。而这样寻找，则是要花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的。

       唐老师就这样越走越远，旷课的次数越来越多，所欠的债务也越来越多。无论是国家贷款还是私人借钱，只要是能借得到的地方，他都借了个遍。最后，那些债主都到学校里去找他了，而且要揍人。他没有办法，只好找校长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躲了起来了。

       债主找不到唐老师，就找唐老师的老婆，同时威胁要搞死他一对还只有六七岁的儿女。他老婆也没有办法还这笔钱，就只有哭泣着要宽限几天。但每次要宽限的次数太多了，债主要失去了信心。有一天，一个债主看到他老婆还是很漂亮的，就动了色心，在要债的同时，就强逼着把她强奸了。然后在离开的时候，声明以后还要来搞，搞一次就减少100元的债务。他后来对着其他的讨债的人吹嘘道：“反正这笔钱我也收不到了，不如把这笔钱当做嫖妓的费用，嫖了算了。不过，老师的老婆到底比乡下的其他女人的味道好。要不，你们也去尝尝！”

       最后，他老婆实在是忍受不下去了，就同他了，搬回那个山顶上老屋去住了。

       四

       我同唐老师连续干了三杯酒后，我问起他的近况。他说，他的一对儿女在亲戚的资助下，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现在家里也在镇上盖起了一座像模像样的楼房。他老婆过来把他寻回去过，但他的儿女对他冷眉冷眼，冷嘲热讽的，他自己也无颜在家里待下去，就不顾老婆的痛哭流涕，又跑出来了。（虽然离婚了，但他还是很自然的叫他前妻老婆。)

       我又问起他现在靠什么生活。他说，他同老婆离婚后，心灰意冷，又一次病倒在小旅馆里。是住在小旅馆的一个做小生意的离了婚的女人照顾他的。后来他们就很自然的住在了一起。那个女人说自己能养活他，不让他出去找事情做，也说不会同他结婚，他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但他还是出去工地上去打零工，赚了一点钱后，就悄悄的给家里的一对儿女捎回去，而且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以免债主们又找过来了。

       他说，我欠这两个女人的都太多了。呵呵，他努力的笑了一下，但眼角努力的向上扬起的时候，露出的却是落寞和痛苦，令我不由得心酸。我递给他1000 元钱，说让他去买套合身的衣服。他死活不肯要，他说现在住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也给他买过衣服，但他不敢穿。只有这身打扮，债主才认不出来，而且即使认出来了，也不好意思逼他还钱。

       我很长的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同他喝着酒。后来我问他，你赶了那么长的时间的宝，你看见过宝吗？他摇摇头，说没有。我又问他，你是在什么时候才发现赶宝是一个骗局的？他说一年之后他就发现这可能是一个骗局了，但那个时候他已经身不由己了。他必须要给自己一个虚幻的，给别人一个拖延还债的理由。

       一瓶大曲喝完了，我要再叫酒，他拦住我，说不用了，然后就慢慢的走了。我发现他那一直挺拔的高大的身躯，现在也弯下去了很多。原来大步流星的步履，现在迟疑而零碎。

       唉，我的老师......